【浪柳鸣蝉】(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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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0-10

(一)将死


阴风潇潇。

不知谁打开了巨幅的落地窗,厚重的帷幔被劲风鼓开一道狭长裂口,坠地的绒布窗帘掀起猩红的浪,呜咽的风立刻呼啸着灌入空荡黢黑的卓宅内。

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惨白的月华透过做工考究的水晶棱窗折射进微弱的光。

“哈哈哈哈哈……”有女人在笑,凄厉而尖锐,藏着悲戚的抽噎,在这所曾富丽堂皇的屋宅内回响。

纷乱颠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谭珍娴身着褶皱残破的纯白棉袍,摇摇摆摆地从二楼晃到大厅,即便是落魄潦倒至此,也掩不住她的惊鸿之美,只是她现在细弱枯瘦,脸色苍黄,早就没了那分灵动的娇态。

家中值钱的家具早已搬走了,可大厅中央却诡异地摆放着他送给她的那座价值万金的大红酸枝梳妆台。

它静静地在那儿,一尘不染,暗赤的桌面亮得发晕。

这怎么可能呢?这宅子已多日无人清扫了。

谭珍娴着了魔般地缓缓靠近,坐在了桌前。

椭圆围雕缠枝纹饰的镜台里映衬着她空洞的脸,她细如枯柴的手缓缓爬上自己芳华不在的脸,眉鼻唇耳依稀可辨,唯眼睛在暗处的镜中不可显现,只剩两个黑灼灼的洞,再加上她这活死人般的脸色,看着实在有些阴森。

她木然移开视线,用指甲轻轻刮过光滑的漆面,刺耳的刮擦声响起,她却浑然不觉难受,指腹顺着桌沿下滑,落在左侧第一格屉环上,缓缓拉开——

一只厚装圈山水色晴底冰种翡翠镯子。

谭珍娴面露骇色。这镯子怎会在这?大夫人入殓时她分明瞧见它端正带在她手腕上。

是抑郁自杀死的,大夫人一生温婉贤淑,却被这吃人的卓家坑害蒙蔽,最后落得丧子无依的下场,而她亦是幕后推手之一。

她哆嗦着轻轻拉开左侧第二层屉。

一块染血的小娃肚兜。

她吓得猛缩回了手。

曼青的落子汤是她送去的,一尸两命,血溅白帐,请来的老练稳婆都被吓得脸色煞白,连说从未见过如此凄惨的情状。

第三层屉,铜胎掐丝珐琅景泰蓝蝴蝶发夹,慕秋最喜爱的发饰,在她还没遭奸人玷污前整日里带着,仿佛一只真蝶停留在她乌软的发间,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第四层,一包已被开封过的砒霜。

为了杀人灭口,她在他的唆摆下毒害了小满。

谭珍娴咽了口口水,这台子里怎的全藏着她亲手造下的孽债?

右侧还有四格抽屉,鬼使神差,她继续拉。

右侧第一层,一纸泛黄的婚书,端写着她和卓君尧的名字,她这短命的夫君被她和他亲弟弟联手戕害,最终孤军战死沙场。

第二层,一只羊皮拨浪鼓。

谭珍娴泪眼婆娑。爹爹买给她的,儿时爹爹总欢喜拿这物什逗弄她,最疼爱她的爹爹啊……本应天伦叙乐的年纪却受她连累,晚节不保,客死异乡。

第三层,一封信。

谭珍娴拆开,仅有四字,丹墨浓赤似血,笔锋凌厉如张扬鬼爪——血债血偿!

她分不清此刻的心情是绝望亦或认命,也不觉这梳妆台,这些物件,这信来得蹊跷突兀,甚至认不出这陌生笔迹出自谁手,也许就是地狱使者来索命了,她不在乎,她早就想死了。

默默拉开第四层屉。

一柄做工极考究的龙凤金剪,在暗夜中仍熠熠生辉。

是让她自裁吗?她是隐约觉得自己该死了,独没想过竟是用这样慨然的方式落幕。

她将簇新的金剪握在手中,龙凤呈祥的图案,刺痛双目,若还有来生,她绝不会再错付深情,爱恨两茫茫,凄凄复凄凄,何苦来哉?

反手握柄,刀尖抵紧胸口,她从小没吃过痛,不如速战速决,谭珍娴眼中厉光一现,手起刀落,尖端精准扎进心窝,新鲜的血液喷涌而出,四溅开来,染红了妆台,斑驳了镜面。

锥心之痛,痛彻心扉。

妖风瞬时大起,吹得落地垂帘摇摇欲坠,屋内唱起呜呜的风声,似百鬼悲鸣。

名动茂城的一代美人就此香消玉殒,死不瞑目。


(二)重归


正午时分,酷暑翻浪。

花朵留声机里传出的歌声甜腻动听,磁针划过黑胶唱片发出的沙沙声将歌女的嗓音刮得酥软,躺在摇椅上的谭珍娴正在闭眼小憩,薄汗印湿衣襟,紧贴在身勾出诱人轮廓。

卓承宇静悄悄走进内堂,屏息欣赏睡美人的娇态,靡靡之音配红颜,一室旖旎。

他眼光溜过微开的领口,勾唇狎笑,一声轻佻的口哨。

动静惊扰了梦中人,谭珍娴陡然转醒,眼神却很异样,失焦的双眸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定睛瞧见来人。

眼中情绪几变,仇恨在漂亮的褐瞳中剧烈翻滚,“卓、承、宇!”声声都藏着切齿之怒。

她豁然起身,冲上去奋力撕扯男人的衣襟,“我杀了你!”

男人愕然承受着女人突如其来的疯狂,身子被拽得左摇右晃,“珍娴?你怎的了?”

谭珍娴的指甲都攥破了他的衣襟,她眼眶发红,喘得气都接不上来,太恨了呀!恨不能将这个薄情负心汉千刀万剐!

外堂的人也听见了里面的动静,谭其栋疾步而入,“小娴,你这是做甚!”

谭珍娴见到早已作古的父亲竟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一时惊愣失了言语,谭其栋见女儿一脸呆相,只当她梦魇了,忙唤来小满,“快,扶小姐回房休息。”

“是!”小满应声而入,她穿着湖蓝色的对襟褂子,嗓子脆生生的,粉白的圆脸稚气未脱,滴溜溜的大眼睛机灵生动,嘴角一笑两个甜甜的酒窝。

谭珍娴见着一个两个早已死绝的人都原地复活了,且还都是生前受过她戕害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堕入无间地狱里去了,眼前都是幻境,都是来找她讨债的鬼魂!

她脚步踉跄,只一味后退,硬生生撞到了角柜上弄得后脊生痛便也不顾,满脸惧怕地摇着头,“别……别过来……不是我……是他!找他报仇!”她怒指着卓承宇,“都是他害的!”

屋内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一脸莫名,小满斗胆上前一步,“小姐,我先扶您回里屋休息吧,您肯定是魇着了。”

“别过来,别过来,”谭珍娴瑟缩着往旁边溜,她四下无助张望,“这是哪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不信邪地摸了摸,什么伤口都没有,刚才那把金剪子是实实在在戳进心窝的,痛得她要死要活,意识挣扎了足足一两分钟才彻底断片,绝对是死得透透的了,这会子怎醒了之后到自己家来了?且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卓承宇见她这般反常,挑了下眉,随口咕囔道,“不会是鬼上身吧?”

谭珍娴听见他这凉薄的口气就恨得牙痒,“我还没问你!你怎也在这?你不应在人间潇洒快活呢吗!你怎舍得死!”

越说越不对劲,这下换另三人怕了,谭其栋试探着问,“珍娴……你、你莫要胡言乱语,谁死了?”

“我们都死了,都被他害死了,只他还活着,现在怕是也死了,哈哈哈哈哈……活该!报应!”谭珍娴笑中泛泪,言语颠倒,她还没从死前那疯癫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落在别人眼里,简直和失心疯没两样。

谭其栋没法子了,只得先打发两个粗使婆子来把挣扎不休的谭珍娴拖回里屋,对着卓承宇作了个揖,“让贤侄笑话了,今日便请先回吧,待珍娴好转来再商议考学之事,如何?”

“谭世伯,您一人可应付得来?”卓承宇心下疑虑,这刁蛮大小姐日日唯他马首是瞻,今日醒将过来怎的口口声声称他为仇人?

“谢世侄关心,我自有打算。”谭其栋再作一揖,这逐客令的意味是很明显了,卓承宇也不便再留,只得悻悻而去。

谭其栋目送其离开,面色凝重,在中堂默坐了好一会儿才差人去城外寂鉴寺请了道珩大师前来。

谭夫人怀孕之时,夫妻俩为求生产顺利,常去寺庙祝祷,得以与道珩大师结缘,那时大师就警醒过他,肚子里的小囡,一生缘,两世命。

他当时悟不透,可大师只笑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肯深究,今日女儿突发这怪诞举止,倒让他想起这个典故了。

大师很快便来,宝相庄严慈祥,体态厚实,身着宽袍广袖褐黄色袈裟,项挂108颗上品佛珠法具,行走间从容有度,温儒有骨。

“且让我与她一叙。”

他甫一进门便命道,似乎早知原委,毫无意外。

谭其栋不敢怠慢,忙领去内室。

哪知道珩师父并不与谭珍娴面见,只随意找了个后院偏间,屏退左右,席地而坐,很快便入了定。

谭珍娴也闹没气力了,正坐在自己少时的闺房里发呆,心下害怕又蹊跷,不知自己究竟到了怎样一个所在,此地分明是十年前的家,难道人死后还能重活一遍不成?

冥冥之中有静心安神的梵音传来,法号被念诵得雄浑庄严,她突觉周身一轻,仿佛灵魂出了窍,漂游到了一个虚妄之地。

周围一片空茫,白雾缭绕。

她四处张望,只见前方盘腿坐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老和尚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笑望着她。

“师父,我到底身在何处?”她怯怯问。

“阿弥陀佛,生生死死生生,世道轮回,万事万物皆为因缘法,我们生处这红尘世俗,只有顺随因缘而有所作为,施主此次未遁入六道而重返人世,皆因愿力所致,惜红霞虽美,却好景不留,万不可再起执念。”

谭珍娴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这又重活了一遍?”

“世人心中皆存万德庄严的如来,只因三毒烦恼覆盖而不露,今必须以缘起无我、因果相续定律修治,以转染成净,方可返本还原。”老和尚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继续劝诫道。

谭珍娴了然了,敢情这佛祖让她重活一世,是让她赎罪来的。

“寂灭鉴戒,切记切记!”老和尚最后送了她四个字,便随烟而散,谭珍娴眼前也清明起来,她猛坐起身,发觉自己还在房内,屋外却很纷扰。

“寂鉴和尚圆寂了!”她听得有人惊慌叫嚷起来。


(三)逢迎


谭珍娴倚在窗前发呆。

树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呱噪得很,切切实实提醒着她又重回了这个浮尘俗世。

怎会这样呢?

时光荼靡,难道是一梦黄梁?

到底上一世是梦,还是这一世是梦?

她又想起那个圆寂的老和尚,耗尽毕生功德只为劝她寂灭鉴戒。寂灭鉴戒,意劝人为善啊。

为人与善,且再不可起执念……

她的执念为何?

肯定是卓成宇那杀千刀的冤家,也不知自己前世着了什么魔,对他痴狂成瘾,到后来为他利用,无恶不作,成了个心狠手辣的蛇蝎女子。

临了临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背负骂名,惨遭遗弃。

不过——她心里清楚,自己一身反骨,本也不是善茬。

轻吁胸口一股浊气。

按她脾性,这世重活而来,是恨不能将卓承宇千刀万剐的,可经了老和尚的点化,她倒信了因果循环、天谴报应之说。

罢了,恶人自有天收,此生她为了自己好活也不可再招惹他,他是万恶之首。

已经与他爱怨痴缠了一世,也看清看透了他的为人,有再多情谊也被他的狠毒阴险消磨殆尽了。

谭珍娴想想就烦闷,将好一只找死的小粉蝶在她鼻前绕,她一把便扑住,却想起道珩和尚炯炯有神的双目,心下一惊,握紧的手便松了,死里逃生的小粉蝶欢腾地飞了开去。

想不到有一日嚣张跋扈作恶多端的谭珍娴,竟怂得连只蝴蝶都敢蹬鼻子上脸了。

……是得认怂,谁经历过这光怪陆离的神鬼之事都会心里发怵,上辈子正是因为她百无禁忌才会无法无天,现下信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不敢再作妖。

门扉轻轻扣了两声,小满俏声道,“小姐,慕秋小姐来了。”

又来个冤家,谭珍娴腿软得很,她着实一个故人都不想见。

此间重回十年前……应是韶成廿三年,她刚满十八,从崇华女高毕业,申请了跟卓承宇一间大学,巴心巴肺地倒追。

而她这好闺蜜,这年暑假在她家勾搭上了卓承宇,最后她火起来找了个路边的小瘪三把这装乖卖巧的小婊子给毁了。

谭珍娴想到这里有点牙酸,好像自己以前是毒辣了点,就算别人犯贱,也不好毁姑娘清白,她家人后来为了避丑就强迫那个瘪三娶了她,日子过得很是不好。

今日她来找她做甚?时光久远,她忆不起来了,这会子好像她和卓承宇还没见过面,怕是来找她商量择校的事。

行吧,她也还没对不起她,见见也没甚心虚的。

“别让她来房里了,我出去会会。”

***

“珍娴~”尹慕秋见她出来,万般热情,拉着她的手便不放,“我都想你了~你也不去找我。”

她身着靛蓝色斜襟盘扣半袖改良旗袍,一如记忆中青葱水嫩的一个人儿。

谭珍娴觉得她头上那只珐琅蝴蝶有点扎眼,默默移开视线抽回手,“嗳,太忙了。”

尹慕秋愣了愣,今日这大小姐怎这般生疏客气。

谭珍娴也觉气氛有些凝滞,忙圆道,“我前几日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你,今日就在外厅叙叙吧。”

“啊?你生病了?可没事吧?”慕秋看上去很担忧。

谭珍娴只看出虚伪。

这个女孩子,青涩单纯的外表下藏得全是算计。

要说谭珍娴曾经对这个闺蜜是真好,掏心挖肺的,尹慕秋充其量只是个小家碧玉,家境与她相差甚远,她也不计较,凡事都帮衬着,谁知后来才明白,人家把她当冤大头,小门小户将养出来的女儿家,拐弯抹角的心思太多,最后还想踩着她攀高枝,撬她墙角。

谭珍娴最受不得遭人背叛。

可现如今她已是千锤百炼后的成熟心智,他们这些心眼子,到她这就是娃娃过家家。

她笑笑,顺着她的话尾说,“可不就是怕你担心,我没事了。”

“哦,你吓死我了,我都情愿替你病着。”

假惺惺。

谭珍娴蹙眉呷了口茶,强压下心头的反感,因她上一世造了孽,心里本对这姑娘有愧,可现下又把她这虚与委蛇的嘴脸看得通透,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我把国内大学的招生名录拿来了,你看,你喜欢哪所,我们一起去申请,好不?”

谭珍娴没理她讨好的语气,可她说的这个考学的事倒是要好好斟酌一下的,她接过那迭资料一页页仔细翻看。

她得找个离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远点的学校去修身养性,万不能跟他们再厮混在一起了,否则她怕自己忍不住又想毁了这帮子阴阳怪气的人间魑魅。

翻着翻着,她手一顿,看见一所极不起眼的革命大学。

“革大?”尹慕秋凑过头来一瞅,脸都吓白了,“这学校万不能去,你忘啦?这是北党办的,”她压低声线,“你想造反呀?”

“我就这么一看,瞧你吓的,谁还不知道北党是反动势力。”谭珍娴漫不经心地觑了她一眼,又继续往下翻。

“嗳,不如——把你那个上大学的承宇哥哥叫过来参谋参谋吧!他不是在民大吗,那学校也好!”

谭珍娴总算想起今日她缘何来了,就是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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